传说苍颉造字时,“鬼为夜哭,龙乃潜藏。”这一段神秘主义的文字起源说,经常使我猜测,古人为什么说苍颉造字时鬼要夜哭,大约是文字一造出来,天地之奥秘,人类之精神就被揭示出来了,鬼神专断宇宙的权利就被人类打破了。这段传说从一个侧面说明文字是一种充满人类灵奥的精神现象,是人类生命意识的延续。而不是所谓“文本”的游戏所在。
1992年的一天,我收到在《文艺研究》当编辑的大学同学吴方托人送来的他新近出版的《世纪风铃——文化人素描》一书。看了这本书,说实话,心情并不轻松。我总觉得中国古代文人惯常的发愤著书与借书抒怀的观念在这本书中是十分明显的。作者在素描章太炎、王国维、弘一法师(李叔同)这些近代文化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时,却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然而,我深知,这并不是吴方个人的无病呻吟,而是溶入了中国文化人在历次文化毁灭与文化动荡后产生的悲凉心态,“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陈寅恪所揭示的王国维悲剧缘由的这段话,也正可以用来解释吴方心中的这种情结,正如他这本书所起的《世纪风铃》书名一样,“即如檐间的铁马或曰风铃,风一动,也发出声音,虽然有些寂寞,也是可听的。”在清冷凄寒的世纪风铃中,时代的变迁,文化的禅代,士人的惘惑,尽在其中矣。
在我的印象中,吴方是一位用自己的心灵来写文章的人。在班上时,他性格内向,沉稳木讷,但是对人生与文学却有一颗善感的心。开始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性格。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我们班学生自办的刊物《锤与砧》上发表的一篇散文,才知道了他多难而不幸的身世。记得这篇散文写的是他回无锡太湖,撒放他在十年动乱中死于非命的父亲骨灰的事情。文章中浸透着他对那个时代发生的千千万万桩悲剧中的一件事情的沉痛而凄楚的情感,这篇文章感动了许多同学,也使大家认识了这位言语不多但蕴涵丰富的班长。吴方那情感深沉文笔优美的散文才华在大学期间就显露出来了。他内心的灼热、深厚,在他的另一篇《这一页》散文中也溢发出来。这篇散文从香港著名摄影家陈复礼的一幅作品《搏击》起兴,写的是人民大学校友张志新烈士在那个疯狂年代中,驾驶起生命的航船,迎着风浪,用一个弱女子的生命,去叩响真理的警钟,去向世人证明,在那个昏昧的年代中,还有不泯的良知,还有不屈的头颅,还有启碇远航搏击风浪的一叶扁舟!当时我是人民大学校刊文艺副刊《春笋》的学生兼职编辑,深为这篇文章而感动,于是选发了这篇文章,另外,还刊发了一篇新闻系孙维同学的评论文章。大学时代,他的座位就在我的后面,为此我们常常交流自己的学习体会与文章。他的大学学年论文好像是《史记情感钩沉》,探讨的是司马迁写作《史记》中融铸的情感。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题目。我依稀记得这篇文章给我的感觉是太散文化了,其中溶进了许多吴方个人的情感色彩,现在想起来,这正是吴方治学与写作的特征。他一直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古人,去解读他们的书。同时,他也是用自己的灵魂去从事文字工作。记得在上大学三年级的寒假期间,吴方邀请我与另一位同学去他家吃饭,在他位于五道口简陋的住所的墙上,贴着一幅他自己书写的条幅“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我想,这大约是他近几年能在各种孤寂的时候依然笔耕不辍,从事中国文化研究的心灵动力吧。这也是77、78两级大学生在进行人文科学研究时那种难舍难弃的忧患情结,或者说是一种源于我们古老文明中的悲情心态吧。“白发书生寂寞心”,这是吴方在《世纪风铃》中写到王国维时对他的文化人格与凄凉心态的写照。我想,这或许也可以用它来说明吴方的心境与他的文化追求。他在心灵与肉体的万分痛苦中的弃世,不能说没有王国维的影响。作为他的同窗,我总觉得吴方是一位很深的孤独者,那个令人诅咒的十年动乱,对人造成的心灵创伤是无法愈合的,而近代以降文化上的断裂与近年来国人在欲海商雾中的迷狂,更造成了这一代文化人的苦痛。这几年在与他的接触中,我时常感受到他的这种情绪。1994年,我的《人海孤舟——汉魏六朝士的孤独意识》一书出版之际,很想请他写一篇书评,他是最有资格来写这篇书评的。多年来,吴方对我从大学时就开始的魏晋南北朝文化与美学史的研究一直是十分关注与支持的。我们在探讨中国文化人的心灵世界上,有许多共同的看法。不料,却听到他身患癌症住院治疗的消息。1995年4月的一天,我去邮电医院看望他。当时他已经十分憔悴,癌病与玉石俱焚似的化疗无情地摧折着他本来就不壮实的身体。我尽量以平静的心态与语气与他交谈,他也平静地用过去常见的微笑与我谈话,他对当代中国的文坛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与兴趣,他毫不掩饰地发表对于文坛某些现象的批评与褒贬,那天我们谈得很投机,我真想将自己打算让他替我的《人海孤舟》写一篇书评的想法告诉他,又怕使他劳累,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辞别他后,我的心境一直很沉重,我也知道,这很可能是一次诀别,痛惜的是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他的中国近代文化人物的研究系列开始不久。我想吴方在生死关头尤感痛苦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与家事,而是那种事业未竟的痛苦与遗憾。“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吴方以自己的生命感受,在中国文化面临危机的时刻,毅然写出了无愧于时代,无愧于民族,也无愧于上苍的好诗,奈何上苍如此不公,莫非天妒人杰?天弃我心?然而,我也深信魏文帝曹丕《典论·论文》中所说,那些用自己生命意识写书的人,其生命可以超越肉身,“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